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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洛水河是上京最长的一条天然河道,两岸风光沿着十里桃陌如画卷般展开,建有一百三十八座楼阁坊台,酒楼、艺坊、食肆、花巷,只有难想没有难寻的消遣去处鳞次栉比,是洛阳城最繁华热闹的所在。

    这几日的洛水一百三十八园儿,却被大长公主包下了,招待各路朋友在其间饮酒欢乐,丝竹伎乐彻夜不休。

    接连几日,洛河的水都飘散着阵阵馥郁酒香。

    有小道消息传说,连陛下在某一日散朝后也悄悄地微服出行,乘画舫渡洛水,去讨了大长公主的一杯酒喝。

    消息不知真假,倒是成功阻住了御史台奏弹的笔头。

    赴宴的熟面孔不少,除了宣明珠平素玩儿得好的,他们愿意带自己的朋友过来,宣明珠一概欢迎,颇有普天小同庆的架势。

    梅豫平素被家里管得严不许沾酒,此日竟也混了进来,没有偷着喝,而是先找到母亲,说话时眼圈还红了:“娘,孩儿也想为您贺酒。”

    母亲身患不治之症的事,梅珩和梅宝鸦都不知,只有他这个梅家长子知道,默守着这个沉甸甸的秘密渡日,心理上的折磨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一朝柳暗花明,少年内心痛快淋漓急需宣泄,怎能无酒?

    宣明珠自己经历过一番绝处逢生的滋味,而今身心一轻,眉间的朱砂痣都比之前明艳照人,又岂会不了解儿子的心情。

    她抚了下梅豫的后脑,“成,娘许了。不过记得离言世子远点儿,他喝酒不要命的。”

    那只抬起的纤纤皓腕上,空无一物。

    在翠微宫留宿的那个雨夜,皇叔送她的菩提子串毫无征兆地断了线,珠子撒落一地。

    宣明珠命婢子秉烛捡珠,最终只找到一百零七颗,最后一颗菩提,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,无论如何也觅不着。

    她便暂将不全的珠子收了起来。

    宣明珠不适应地挲了下空荡的手腕,肩膀忽被狠狠一拍,险些一个踉跄。

    却是杨珂芝提壶过来,双眼分不清是哭红还是醉红的:

    “好啊你个宣明珠,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会我,若不是恣白告诉我,老娘还被蒙在鼓里呢!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?”

    宣明珠之前怕杨珂芝伤心,没有将患病的事告诉她,为这个,她这几日说不清给她赔了几番礼,眼见这人是又喝多了,她忙赔笑说了一筐好话,招来个人将小芝姐姐扶到隔壁醉湘妃的楼中休憩。

    大长公主在外作乐的时候,家里小的自然得有人带。

    雏凤小院,身穿一件家常半旧白绵袍的梅长生,抱着宝鸦坐在假山旁的小杌子上,一起看环山的小水塘里金鲤游泳。

    宝鸦在父亲怀里腻来腻去,总觉亲近不够。这次阿爹回来,给她带了满满一箱子的莲花灯哩,从那独一无二的形状上看,就知道都是爹爹亲手折的。

    宝鸦掰着指头算了算,若省着些放,甚可以一直放到明年。

    “不用省着放。”梅长生低头将她软软的手指抻平,目光温柔道,“我不会总让宝鸦数灯想阿耶的,很快,宝鸦想放多少灯,阿耶就可以陪你折多少盏灯。”

    “当真?”坐在他膝上搂着他脖子的宝鸦目光湛亮,和爹爹说好了拉勾,然后开心地眨眨眼,露出几分狡黠来。

    她与阿爹耳语道:“其实宝鸦知道的,阿娘是出门饮酒去啦,只不过瞒着崔嬷嬷一个,怕她老人家唠叨,嘿嘿。”

    梅长生轻点她的小额头,“崔嬷嬷其实也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梅宝鸦仰头问,“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喝酒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眉目温润的男人想了想,“及笄以后吧。”

    “啊?可阿娘说她四岁时就喝到第一口酒了呀,我都五岁了!”

    “你娘亲天赋异禀。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那女儿确实比不了,爹爹是几岁开始喝酒的?”

    梅长生默了下,架不住女儿缠问,含糊一声,“唔,大概十七岁。”

    小院浮光悠闲,连这口角稚嫩的一问一答也透露出从容羡人的光景。

    院中的千叶榴树撷剪了果实,小如茶芽的叶片碧绿扶疏,偶然随风轻摇,密叶间流动的金芒便漏洒在两父女的眉梢侧脸上,点点跃跃。

    看到小姑娘在捂嘴吃吃地笑,梅长生面子上挂不住,补充道,“今日不同往日,如今爹爹的酒量很好。”

    才说完,他自笑,他与闺女逞这个做什么呢,随手从一旁小竹根墩的果盘里挑了一个果子递去,故作凶腔地逗她:“吃果子,不许笑。”

    “得令!”宝鸦抓过果子,才咬了一口,忽然“唉呀”一声。梅长生忙问怎么了。

    宝鸦回身懵懵地摊开手心,那上面,躺着一颗小门牙。

    她的这颗牙松动已有些时日了,之前告诉阿娘,阿娘说她可能要换牙,白嬷嬷叮嘱她不要舔牙,尽量吃些软和的东西。方才却是一时高兴忘记了,一口沙柰果,便给硌了下来。

    父女二人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“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……藏起来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同时开口,宝鸦诧异地看着前一刻还慵懒自在的阿耶,果断迅疾地起身,在假山底下挖了个坑,将她的大门牙埋在土里。

    她足愣了半天,用漏风的小奶音道:“爹爹你,不会是怕被我娘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岂会。”梅长生拍拍手上的土,几缕头发垂到胸前,过了会儿,他瓮声道:“宝鸦,听爹的话,待你阿娘回来后,你没事便莫笑了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一脸不能理解地龇起嘴唇,指着自己,只见她那几粒小糯米牙中间,如假包换地空缺了一个黑洞,“爹爹觉得我不笑便能瞒住吗?”

    掉牙而已嘛,她还没嫌疼呢,爹爹怎么怕成这模样?

    正想着,云荆过来报说,宫里的黄公公入府向梅大人传陛下手谕。

    这位老资历的御前行走先是去了趟梅宅,发现人不在,黄福全这才折到了大公主府,一刻也不耽搁,可见是急谕。

    梅长生闻听眯眼,“好快啊。”

    他净了手出去接旨,黄福全见人行礼,将那卷御用黄麻纸写就的手谕递到梅大人手中。

    又免了梅长生行大礼,说这是陛下的意思,老宦官白胖的腮边笑出两堆横肉丝儿,“陛下说了,梅大人见旨便可明白,老奴这便告辞回宫。”

    “劳烦公公。”梅长生送走人,拨指展开诏书。

    当看到圣旨上写着“巡抚江南”,他嘴角泛起意料之中的浅笑。

    姜瑾被他留在了汝州,护国寺近日仍是派余小七盯守。七郎昨日报说,皇帝微服去洛水酒园儿看望大长公主之后,顺路去了趟护国寺,仿佛是为法染国师查出了皇姑母误诊,而特意去道谢的。

    皇帝在禅房与国师品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茶,无人敢窥探天子行止,所以无从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。

    梅长生却能猜想得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