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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楼彦这般说,无疑是承认了,焦岚为自尽而亡。

    楼镜后退了两步,一时生出万般茫然,沈仲吟所说是真?她爹为何骗她,娘是病死?她娘为何自尽?宗内上下又为何讳莫如深?

    她不明白,如堕五里雾中。

    沈仲吟却不打算放过她,神情阴郁,问楼彦道:“拦不住?何曾拦,只怕是还在一旁递刀罢。楼彦,你可敢指天立誓,你乾元宗不曾逼迫她!”

    楼彦接触到沈仲吟的目光,凝视了他片刻,“她既是我宗门之人,就受我宗门管束,触犯了门规,自要受到审问。”

    楼镜问道:“我娘触犯了什么门规?”

    楼彦沉默半晌,“镜儿,此事我们回去再说。”

    沈仲吟冷笑道:“他心虚,不敢告诉你,镜儿,我来跟你说。”

    沈仲吟来回走动,“当年医道世家孟家有个掌门人孟知堂,与飞花盟里一个妖女成了亲。这个妖女名为阳神,是我知交,为了孟知堂,情愿被废半生功力,脱离了飞花盟,与孟知堂成亲。”

    以楼镜观念,这样的事即便不是惊世骇俗,也算世间少见,即使心中沉郁,也不免微微一愕,已有的认知受到一次小小的冲击。

    “你娘因为你爹和孟知堂相识,由此结识到了她,她生性洒脱,和你娘亲脾性相投,一见如故,你娘毫不避忌她曾是飞花盟中人的身份,与她相交甚深。我也因为阳神的缘故,得以与你娘相识。”

    楼镜自幼受乾元宗是非观念熏陶,只觉得飞花盟残害生命,无恶不作,她虽知道人各有异,飞花盟中或许不会人人是恶鬼,但也难免先入为主,对飞花盟的人不喜,因此听到这些事时,惊异非常,她对阿娘的记忆已经模糊,只记得阿娘是个很温柔的人,不曾知道,她阿娘竟是这样超脱豁达,不屑世俗的人,连飞花盟的人也能引为知己。

    “直到阳神生育,女儿百日时,你爹闭关,你娘赴宴。”沈仲吟冷哼一声,脸上是极度厌恶的神情,“阳神身份暴露,你们所谓的武林正道,有多少是假借报仇之名,实则贪图孟家金方灵药而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娘高义,护着孟家孤女,逃避追杀。”沈仲吟望着楼镜,双目奇亮,如一对漩涡,将楼镜的目光吸引进去,难以移开,“镜儿,你说,排沙帮的那群小人将孟家孤女捉了去,搜夺了去她孟家的灵药玉佛手,还逼问活死人肉白骨的金方,逼问不成,便严刑拷问,只因她母亲是阳神,他们所做所为好似都天经地义,直将一个九岁的幼女折磨得奄奄一息,这种卑鄙之人,该杀不该杀!”

    楼镜咬紧了牙根,没有说话。她也因出身,曾受人侮辱过,所以对这种以出身论定正邪的看法深恶痛绝,也就对那孤女生出同情之心,更何况她心中偏向母亲,这事在她眼中,自然是该杀。

    沈仲吟高声道:“倘若是我,就灭他满门,斩草除根,一个不留。你娘留了情,没叫他们绝了种,反倒坏事,被那几个遗留的祸害纠结了武林门派,逼上乾元宗,指认你娘勾结妖邪,残害同道。”

    楼彦说道:“排沙帮数十条人命葬在焦岚剑下,确为事实!”

    沈仲吟厉声道:“你宗门不问根由,以判宗,嗜杀,寡义,之罪问责!她回宗祭奠亡师,被你们一出大义灭亲,不过是为维护你乾元宗地位!”

    楼彦说道:“焦岚心中有数,自知乱了规矩,不愿累及宗门,才会自刎谢罪。”

    “何止如此。”沈仲吟眼里爬满红筋,“她何等傲骨,怕累及宗门?多半是为了自证清白罢!手足师兄弟,慈爱师叔伯,冷言冷语,无人信她忠贞。”

    楼镜心里咯噔一下,脸色惨白,怔愣愣问楼彦,“二叔,什么清白?我爹呢,我爹当时在哪。”

    沈仲吟道:“你爹就在当场呢,为了自己宗主之位,情愿自己妻子受罪,镜儿,你娘好苦啊,回了自己宗门,却是孤零零一人面对风雨,偌大宗门,竟没有一个人能站在她这边。”

    楼镜忽地想起一幕来,焦岚牵着她的手,要出远门,她问要去哪,焦岚对她说:回家。

    那是她第一次跟随焦岚回乾元宗来。

    如今听到她娘亲当时身处的是这般局面,好似被剜了心,分外难过。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要崩塌了,往昔如朱墙,那鲜明的颜色一片片落下来,成了斑驳的模样,她内心无助,几乎要哭出来。

    楼彦见楼镜神色有异,说道:“镜儿,你爹不是这种人。”

    楼镜想起楼玄之肃然身姿,她与楼玄之相处十多年,她父亲为人如何,她在近处,看得明白,是以她格外挣扎,摇头道:“我爹不会是这种人。”

    楼彦说道:“镜儿,和二叔回家。”

    沈仲吟冷哼一声,“想走?”

    语声方歇,沈仲吟已是闪电出手,内力一摧,上手便是杀招,双掌运行,化无数残影,有排山倒海之势,楼彦当前,只觉得立于怒海之上,大浪滔天,往下压来。

    楼彦折扇一转,将其做剑,直刺而出,一柄木雕扇骨,洒金宣纸扇面的扇子,竟在楼彦手中显出磅礴剑意,一招乾字诀‘剑贯长虹’,分绝西天。

    真气激荡,飞沙走石。

    她头次见到楼彦动手。楼彦手里终日拿的只有一把折扇,她不曾见过楼彦佩剑,原本以为楼彦只是未带在身旁,现在看来,楼彦根本不用剑作为武器。

    但修为高深之人,任何东西都可用作利剑,所以楼镜也只是初初惊讶,并未过多在意。

    暮色渐浓,沈仲吟和楼彦两人斗不多时,对了一掌,气劲横荡开来,一股灼热之气令人生闷,难以呼吸,楼彦被震退了开来。

    楼彦嘴角溢出一缕鲜血,他捂着胸口,皱住了眉头,身上一股热意游窜,使得脸颊通红不已,好半晌脸上血色散去,只剩一片惨白,“想不到你功力大成,今非昔比,连我也不是你对手了。”

    楼镜见楼彦受伤,心里担忧,想要过去,“二叔……”

    她因闻知阿娘身死真相,心中惨然,更有无处宣泄的悲愤,又见楼彦受伤,关心则乱,是以疏于防备,被沈仲吟从身后点中穴道。

    楼镜意识飘远,脚下发软,如何也站不住。沈仲吟将她抱在了怀里。

    楼镜眼前朦胧,如蒙白雾,耳边朦胧,似塞入了棉团,只依稀听到沈仲吟说:“想要带她走,叫楼玄之来……”其余的听不大清了。

    楼彦似乎看了她几眼,又像是在看沈仲吟,许久转身去了,随着楼彦越来越远的身影,楼镜意识也逐渐地陷入黑暗中。

    楼彦离开后,径直赶回乾元宗。

    非止一日,到达虎鸣山,冲向楼玄之的书房。

    楼玄之见他风尘仆仆,面有倦色,似是快马加鞭,不曾好生歇息过,给他端了盏茶,问道:“这是和曹柳山庄没谈拢?”

    楼彦摇了摇头,将路上遇到郎烨送信,与沈仲吟交手一节说给了楼玄之听。

    “糊涂!”楼玄之一拍桌子,沉声道:“你素来谨慎,为何不先回禀宗门,反而自己一人去会那沈仲吟。”

    楼彦道:“镜儿信上说,她在暗中监视沈仲吟动向,沈仲吟什么人,万一被他发现,谁知他会做出什么来,我想事急从权,先去探探情况,悄悄将镜儿带回来最好,谁知镜儿已经暴露,被沈仲吟扣着,我原以为我一人之力,足以与他抗衡,但这些年来,他功力大涨,已远超当年,出人意料,我不敌,只有先行撤走。”

    楼玄之重哼了一声,“我看你就是想替她瞒着她胡来,若能替她掩盖过去最好,若不能,就想起找我来了。”

    楼彦叹道:“这件事信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,我这才离开了镜儿,亲自回来一趟,大哥,现在不是追责问过的时候,想办法将镜儿接回来要紧,那沈仲吟,最擅长蛊惑人心,你知不知,他,他……哎呀!”

    “怎么?有话便说。”

    “他将焦岚的死,告诉给镜儿知道了……”

    訇然一声。

    楼玄之身旁那方四屉乌木书桌被他一掌震塌,楼玄之满面黑气,“他还敢在镜儿面前提!”

    楼彦说道:“大哥,我看他有备而来,扣留了镜儿,只怕是想再跟你交一次手,报当年一剑之仇啊。”

    楼玄之冷然道:“我看在焦岚和镜儿流落在外时,他援手一二,留他性命,已经仁至义尽,既然他要再比过,好,我饶他不过!”

    楼玄之边向外走去,边对楼彦说道:“这人精于算计,不知他是否会留有后招,你去调集些门人,立即跟来。”

    “诶,大哥!”

    楼玄之一出书房,足尖一点,身形如风也似往外飘去,片刻便不见了踪迹。

    楼彦只得连忙去寻长老去,才走出书房,站在台阶上方的平台上,见一人缓步上来,问道:“我方才见宗主急下山去了,发生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来人一身青衣,下巴颏上一绺山羊胡须,双目细长,却是三长老李长弘。

    楼彦看了眼李长弘,说道:“镜儿被沈仲吟捉了,你说我大哥他能不急么。”

    “竟有这等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来得正好,我大哥他为防着沈仲吟暗施诡计,要带些门人去以防变故,调集门人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,便劳烦师兄了,我先跟上去,好和他有个照应。”

    李长弘点一点头,道:“好,好,好,我召集了门人,随后就来。”

    楼彦将这事转交后,忙追楼玄之而去。

    而此时向日峰上,余惊秋正伏案敛眉。

    她手中握着一张飞鸽传书,那一指宽的信笺被她展开,拿在手中,反反复复的看,忍不住又轻轻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窗台边的笼子里,鸽子咕咕的叫。

    这信中工笔描了半块玉佩画,玉佩模样缺口,与她手中的那块大致对得上。

    信下四字——可愿相见。

    这一切的事,还要从她下山追楼镜说起。

    她和郎烨下山追寻楼镜无果,终被楼玄之发现端倪,知道了楼镜出走一事,楼玄之虽嘴硬说由她自生自灭,但心软,仍然派了她和郎烨去许州城,寻找楼镜踪迹,顺带查探曹如旭身亡地点的线索。

    这两样事,他们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无功而返,打山脚下的镇子上山时,遇到了一农户,那农户姓张,饲养家禽,主要供给乾元宗,向日峰上的也由他送上峰去,算是熟人了。

    那日遇到,他便将一笼五六只鸽子交给了她,说是有人托付给他代为转交,问是谁,他也不认得,只道是面生,没见过,又说那送鸽子的人交代了一句话:自有用时。

    玄乎。

    不知是何人故弄玄虚。

    余惊秋觉得怪异,心想这似乎是信鸽,那神秘人交给她是要与她联系?可与她相熟的人大多是宗门中人,若是宗内的人要与她联络,不必这样大费周章;若是宗门外的人,便是师父的几位知交,那些长辈都不是这样行事遮掩的人,但除了这些长辈,还能有谁……

    她心里一动,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那位不知身在何处,从未谋面的阿姐,这一念升起,又忙忙按下,只道自己也太异想天开了。

    可她终究还是鬼使神差般将鸽子留了下来。

    数日之后,澄心水榭空中扑腾有声,却是一只信鸽飞来。

    余惊秋心下诧异,向日峰在群峰深处,远离尘嚣,信鸽飞到这向日峰上,还是头一遭。

    是何人送信来?

    余惊秋将信笺一展开,望着寥寥数语,怔立当场,化成了一尊石像。

    却是她阿姐?怎是她阿姐!

    余惊秋勉力定下心神,这才觉得蹊跷。

    怎么她一知晓自己身世,便有人自称她阿姐来送信,实在凑巧,而且这信鸽送信是利用鸽子归巢本能,要养得这些鸽子认得向日峰的路,需要一段时日,那便是早知道她在此处的,既然知道她在乾元宗,为何又不早些来寻她。

    可这信中所言,又与楼玄之告诉她的相差无几。

    应当是她姐姐罢。

    余惊秋心血来潮,只觉得有无数疑问,直想要现在就冲到她阿姐面前去,要见她,要问她。

    可师父让她起誓,不得见她阿姐,不得打听她的一切。她立誓了。

    她想起师命,彷徨不已,咬牙一狠心,将信笺烧毁,打算将这一切忘记,只当没见过。她看了一眼那信鸽,想要将这信鸽也送走,提起笼子,犹豫再三,终究不舍,将那信鸽留下了。

    这事搁置了多天,余惊秋夜里仍旧时时想起,许是每个人都有对骨肉至亲的思念,特别是她这样原以为自己孤身一人的人。

    她无法忘却得知自己还有亲人在世时的喜悦,难舍心中俗念。

    终于有一日,余惊秋有生以来第一次,偷偷违背了师父的命令,向那人回了信。

    如此,便有了往来。

    余惊秋一面想要遵循师父命令,一面想要知道阿姐消息。每次接信回信,每日在违背师命的罪恶感中度过。

    信一共收了三次,她拆一次,罪恶感便深一层,使她不堪重负。

    那信鸽再次飞来的时候,她原想就此罢手,却舍不得将信鸽上的信笺扔出去,那信笺在桌上放了一日未开,她心里也就惦记了一日,对师父的承诺和对阿姐的想念也就在脑海里交战了一日。

    心中思量,这是最后一次。

    将信拆了开来,看见的便是这描绘的半块玉佩和字。

    对比了玉佩,余惊秋已可确定送信之人是她阿姐无疑,她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惆怅。

    可愿相见?